专稿 你有多久没读诗词了?你知道可以用吟诵的方式读诗吗?你听过现今97岁高龄的诗词大家叶嘉莹的课吗?
10月16日上映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全面记录了叶嘉莹近百年来的诗词人生。
这是陈传兴导演继《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之《如雾起时》《化城再来人》后的第三部文学纪录片,也是他的“诗的三部曲”的收官之作。
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时,影片开票5秒售罄,反响热烈。登陆影院市场后,因为小众文艺、院线选择等因素,目前排片不到1%。
《掬水月在手》豆瓣评分8.2 |
这是一部既有观影门槛也没有门槛的电影,因为一旦进入,沉浸其中,就有无穷回味。
如果你们不知道叶嘉莹先生的传奇故事,下面这些文字会先带领大家认识她。我们专访了导演陈传兴,他也为我们提供了一把进入这部电影,进入叶嘉莹“记忆宫殿”的钥匙。
独家专访导演陈传兴 |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叶嘉莹在《掬水月在手》中多次提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一句话:“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句话是她的人生写照。
叶嘉莹一生历经磨难,坎坷多艰。她出生于1924年的北京,那是军阀割据的混乱年代,七七事变暴发,她刚上初中二年级,亲眼看见从各地逃难来京的百姓,连上学路上都能目睹“饿殍满道”的惨状。
从小学到大学,叶嘉莹的父亲因投入抗战没有陪伴在她身边。17岁那年,她的母亲也突然去世,带着沉重的悲痛,她一连写下了八首《哭母诗》。
1948年,她与丈夫在战乱中一同撤退到台湾。当时,叶嘉莹只带了两只皮箱,行李内主要不是衣物,而是她在就读辅仁大学中文系期间师从作家顾随记下的好几本厚厚的课堂笔记。
叶嘉莹和老师顾随合影 |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到了台湾不久,叶嘉莹遭遇“白色恐怖”,先生被捕入狱,三年杳无音讯,留她独自一人带着吃奶的孩子。
叶嘉莹的先生出狱后,无法工作,她到台湾大学等多所学校教书,以一己之力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小家庭。历经忧患的她,对杜甫诗感同身受,她开始在教学期间研究杜诗,讲解杜诗。
学界对杜甫的《秋兴八首》存在不同看法,对杜甫七言律诗的文法也存有一些争议。叶嘉莹利用暑期时间,跑遍台湾各大图书馆,把各个善本书中的相关地方,一字一句抄写下来,重新编辑、注解,形成她日后的研究代表作《杜甫秋兴八首集说》。
《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展现了杜甫诗歌之集大成的成就,全面详解了杜甫七言律诗的演进和对中国语言诗歌的重要性,此书对新诗创作和学术研究有极大助益。
诗人痖弦在影片中回忆说:“到了端午节(诗人节),两派诗人是不在一起吃粽子的。大家对屈原的解释定义不一样,所以你吃你的粽子,我吃我的粽子;你纪念你的屈原,我纪念我的屈原。”直到新旧诗派看到叶嘉莹对传统诗词曲的研究文章,才调和了彼此的诗论争吵。
“我听叶老师的学生说,叶老师讲杜甫就是杜甫,讲李白就是李白,讲辛弃疾就是辛弃疾。”诗人席慕蓉直言“她就是诗魂”,痖弦称赞叶嘉莹是“穿裙子的士”,她的学生、作家白先勇说:“叶先生是引导我进入中国古典诗词殿堂的人。”
叶嘉莹不仅在台湾桃李满天下,她也辗转到美国哈佛大学等高校授课,后来到加拿大定居,到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正式任教。她不得不在国外用英文讲中国诗词,也因此汲取了许多西方文学理论,西学中用,融入阐释中国诗论。
直到70年代,中国与加拿大正式建交,叶嘉莹才终于可以申请回到祖国大陆探亲,她当时激动写下《祖国行》,开头就写道:“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喜悦之后,她迎来的却是大女儿和女婿车祸去世的悲恸。叶嘉莹年幼丧母,又在中年经历丧女之痛,她日日流泪,陆续写下了十首《哭女诗》。
回国后,叶嘉莹在南开大学任教,中国刚刚恢复高考,百废待兴,学生求知若渴。她的课程也热门到学生把教室都挤得水泄不通,窗台上、窗外边都是人,学校不得不做听课证。
晚年的叶嘉莹没有退休,持续工作,她将毕生余力全部奉献给中国诗教事业。她大力推广“吟诵”,传播古典诗词,将毕生财产全部捐赠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投入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
叶嘉莹历经近百年的时代动荡,历经海外飘零、亲人离世的颠沛流离,她更能理解古代诗人的离乱与苦难。“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她也把自己的生命苦痛都溶解在诗词里,以轻扬的声调吟诵而出,柔软、有力,恰恰也是她所推崇“弱德之美”的精神所在。
叶嘉莹研究诗词,同样传承古代诗人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意志,就像电影里的她,已是洗尽铅华、淡然处世的模样,所有的悲痛和快乐都归于举重若轻,波澜不惊。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如今,叶嘉莹已达到她追求的处世理念,没有退隐到自命清高,她仍在尘世中浮沉,内心永葆一片清明。
这是一场舞会的邀约
《如雾起时》拍郑愁予,《化城再来人》拍周梦蝶,导演陈传兴的前两部文学纪录片聚焦现代诗人与现代诗,他想在“诗的三部曲”最终章回溯诗的起源和基础——古典诗词。
“回到古典诗词,势必不能绕过叶先生。她对中国诗词研究的重要性,还有她本身在诗词方面的成就,叶先生对我来讲是一个已经几乎神话的人物。”
陈传兴认为,在中国古诗词上千年的历史里,叶嘉莹是屈指可数的女性诗词人,因此他决定把三部曲最终章的镜头对准叶嘉莹——一个古诗词大家的历史,一个女人的历史。
叶嘉莹从小生活在北京察院胡同的四合院,整部纪录片,也以四合院的建筑结构作为叙事结构,以空间划分章节,串联起叶嘉莹的传奇人生,勾连起她与诗词的关系。
陈传兴想以此讨论海德格尔的哲言——“诗作为存在的居所”。
从察院胡同开始,到现在已被拆除的老宅,到叶嘉莹走访空荡的旧居...叶嘉莹近百年的高低起伏与经历的时空变迁都以修辞的方式压缩在一座巨大的精神居所之中。
里面具体有什么?
有对叶嘉莹17次访谈与42位叶嘉莹友人和学生采访精剪成的旁白话语,有旧照片与影像资料组成的历史陈述,有叶嘉莹优雅悦耳的诗词吟诵,有日本音乐家佐藤聰明创作的乐曲《秋兴八首》贯穿始终。
从北京、西安、洛阳拍到台北、温哥华、波士顿,从春夏秋冬的景物拍到壁画、浮雕、碑文等器物与古迹......在近似古典绘画的镜头色彩里,电影创造了漂游清幽般的意境氛围,每个画面又意有所指。
“那个拓碑的场景,那么强烈、极端的近乎爆裂的击打方式,好像在某种程度上告知我们整个历史都刻在这石碑上。从另外角度也可以这样想象,敲打的时候,这何尝不是在把整个诗的精灵和过往所有埋藏在这个碑文后面的那些灵魂全部召唤出来。”
《秋兴八首》的音乐同样是一条叙事线,陈传兴认为杜甫也是一个隐忧诗人,通过音乐,他以不出场的方式与叶嘉莹做了某种隔空对话。
这也可以联想至影片的开场:在杜甫的出生地河南巩义,伊洛河上漂浮着一叶扁舟,一个小女孩浮光掠影。小女孩是谁,没有确切答案,或许就是陈传兴所形容的“叶嘉莹是杜甫女儿”的一种隐喻。
“所以里面有很多很多线索,我在乱针穿线,又在减针埋线”,陈传兴把观看这部纪录片类比成一次向观众发出的舞会的邀约,跳或不跳自由选择,一旦参与这场舞会,他希望大家都能重新拆解,寻找那些埋藏着的密密麻麻的隐喻线索。
陈传兴是学者型导演,从事影像研究,电影里也有不少实验性手法的实践:让年轻男女重演、叠诵叶嘉莹与老师顾随的和诗;字幕卡出现的诗词字句匆匆而过或以标题形式一笔带过。
“不要急着去捕捉、了解诗句是什么意思,放开这个,就让自己整个沉进去,然后再慢慢回味”,陈传兴说,观看这部电影最好的方式是在午夜梦回或第二天的某一刻,突然闪现电影里的片段,在吉光片羽里重新品味。
在叶嘉莹的记忆宫殿里,她在电影最后去寻根蒙古族的起源地——叶赫水。
“整部电影类似荷马,尤利西斯货特洛伊,经过动乱,回到故乡。叶先生也是一样,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心灵的故乡,回到诗的故乡,回到自己血缘的故乡,最后她就站在叶赫水那。”
陈传兴作为记录者,一边走进叶嘉莹的记忆宫殿,也一边缓缓“退出”。
他说有点像小津安二郎的美学,不是庞大的家国情怀的史诗,也不过度渲染女性抒情,保持距离,凝视注目,“即使我脚踩进去,我会都把它擦干净”,一如末章的无名与结尾的留白。
而我们作为观者,这座记忆宫殿的出口在哪?
回到片名,叶嘉莹说《掬水月在手》取得真好,“因为我就只是水中的一个影子”。捧起山泉,月影闪烁在手间。看叶嘉莹的诗词人生,看她的岁月往事,其实最后也会隐约映照到每一个自我。
陈传兴的“诗的三部曲”以此收官,因为年岁已高,他不确定还会不会有下一部作品,他说自己非常羡慕导演泰伦斯·马力克,能有自己的固定合作团队,持续透过影像实践他的哲学理念。
“不过我也不能再贪心了,已经拍完三部,至少做了我小小的哲学论文”。
《如雾起时》讲诗与历史,《化城再来人》讲诗与信仰,《掬水月在手》讲诗与存在,三部归于一体:诗是什么。
诗是什么?陈传兴说:是救赎,是自由,是想象,是让我们得到超越,让我们有希望。